文/萧浊
每年到了这时候,我就等着春天。
每年等着春天的时候,我就想起匪子。
说是每年,其实算过来也才四年。只是年年我都等着忘。
我想起他并不是因为我俩曾经多铁多臭味相投,主要是他女朋友太漂亮了。漂亮得让我看到的电影里所有女明星都黯然失色。钻石和玉的区别就是前者要经过打磨才值得起五位数,后者在石头里就有人开抢,连个标准价都没有。
就是这么个姑娘,长得跟春天似的。
匪子头一回跟我们说起她,是在一破烂的电梯里,灯太暗,喝高了。刚参加完鲍富的婚礼,他一边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:“萧剑呐,哥儿们找了个南方人。是个空姐,漂亮。嘿,嘿嘿。”
那个“漂”字儿喷了我一脸劣质酒精味儿,说来也奇怪,只要一喝酒,匪子就不结巴。
我们一个一个折腾回各自租的小破屋的情况我记不清了,他那个垂涎欲滴的样子让我也饿了。
我醒了之后头一件事儿就是敲匪子家的门,本来是商量着去闹鲍富,结果作为一个好色之徒一开口就是姑娘。这厮马上脸板得跟某手机屏幕似的,又长又方。我当时就来火了,心说我这个资质还犯得着跟你抢是怎么着,再者说了,我可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柳下惠,最佳品质就是有贼心没贼胆。可惜那会儿还没微信。
我碰了个没趣回家之后就收衣服,这个鬼天气阴冷得很,这年头的这里,又全是高楼。我还在写那些劣质的美容院广告,人一过二十,被爹娘养着就难免有负担。正盘算着要怎么让匪子意识到自己的思想错误,就收了条短信,匪子晚上要请客,带着女朋友,还婆婆妈妈嘱咐了一句穿正式点儿。
我吹着风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,他的女朋友是个漂亮的南方空姐。
匪子一直是个急性子,衣服半干就收,成天身上一股洗衣粉的味道。就是这么个最恨迟到的人,活活把我们晾了一刻钟,给了鲍富好些机会炫耀他的表。
他现身的时候我们正摩拳擦掌要揍他,谁知道从他的影子里飘出个女的,不是鬼片儿,那姑娘走路真是轻,再说的文雅点儿,真是款款。
我们举起的拳头伸出的腿一时间凝在北方的冷空气里。我们都傻了,鲍富一双小眼睛突然就跟整了容似的。
匪子说:“这是我女朋友。”又说了个名字,陈什么什么,我已经无心听了。
名副其实的长发及腰,肩膀都瘦,没刘海,简直眉毛是眉毛,眼睛是眼睛。眉目如画,这是我没文化的脑子里唯一能凑活的形容。这时候我才知道,压根儿也没有柳下惠,只不过他遇见的女人不够漂亮。
我前一秒还觉得穿衬衫吃大排档是件荒唐的事儿,这一秒就恨自己怎么不打条领带来。
匪子已经满脸堆笑地开始介绍我们了:“这是鲍富,这是周正,这是周正的女朋友阿秋,这是箫剑。”那种笑就跟保险推销员似的。
“各位好。”她点了点头,那种笑容,就像我的衣服快干的时候来了一阵风,少一点吹不干,多一点就把衣服吹跑了。
“我是李菲的女朋友。”她估计是看我们难以置信的表情所以刻意地证实一下,说话有点儿南方口音,一开口我这骨头就像是饺子掉进了醋缸。
李菲就是匪子的全名,我们一开始笑话他娘们儿,就管他叫妃子。他义正辞严地纠正我们:“这是价值不菲的菲,不是王菲的菲。”我们都怕他那张手机屏幕脸,本来个儿就矮,脸还那么长。只好把妃子改成了匪子,换汤不换药。
鲍富是我们里头最有钱的,周正长得最帅,阿秋打喷嚏挺好玩儿的,就是“啊啾——”这动静,我妈是满族人,我姓萧,这帮孙子还珠看多了,就喊我箫剑。
现在想起来,我们年轻的时候,连外号都起得比现在有创造力。
也就是那会儿,我喊那姑娘叫南方。好听得我自己都觉得念起来嘴里一阵儿茉莉香。
除了她,我们全是北方人。我对南方的印象就是夕阳里金色的海,那儿的姑娘穿裙子从来不冷。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戴着贝壳手串,裙子一动都能听见海风的南方姑娘。
我他妈怎么就没这小子的运气。
大家嘻嘻哈哈也不顾这么冷不丁的一个大美人儿,好在她也不那么在意我们的粗鄙。饭才吃到一半,鲍富的手机就开始哇哇乱叫,他一脸惋惜地说:“失陪,失陪。”
“已婚的中年人要回家开会咯。”我吃了个花生米,懒得看他,心里还挺嫉妒的。
这几个狐朋狗友,截至那一刻,只有我是孤家寡人。
正独自惆怅着呢,匪子活跃气氛开始跳草裙舞,扭得还真像个样子。南方的眼睛眯起来跟月亮似的,拿手机给我们看她家的照片,挺旧的巷子,墙根儿也颓废得很。巷口坐了个老人在剥青豆,夕阳很红,桥上的青苔很绿。
哪儿来的海,只有一条晶亮的小河串在镇子里。我想,只有这样的地方,才能养出这样的姑娘。
“这是苏州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她,这么秀气的房子,曲折的石板路,在我被困住的脑袋里,也就能蹦出“苏州”俩字儿。
“苏州解放前这样子吧。”她笑出了声,就像一串我求之不得的风铃。
我没敢告诉她,看那些照片的时候,我心里就像插了根儿定海神针,又能骗自己说,我是平静的了。她又告诉我,苏州的高楼也会一天一天多起来的时候,我心里又像被拔了根长着刺的嫩芽儿。
阿秋拉着南方问这问那,都是衣服鞋子化妆品。周正一脸无奈地拿了一瓶啤的坐我边儿上,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刚才南方逼近的暖意,就被他弄散了。
他皱眉说:“女人真肤浅。”
我喝了一口他的酒说:“那你找个男的。”
他捶了我一下,说:“你他妈的。”
我又喝了一口他的酒,说:“你他妈的。”
我们都有点儿醉。
在没正经工作的日子里,我又一次睡到日上三竿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催投胎似的。我抹了抹眼屎,穿了件T恤就开门了,南方的肩膀雪白雪白地灼着我的眼睛。她只穿了条吊带裙。
我当时就傻了,明明没做亏心事,却还是又被捉奸在床的尴尬。
“剑哥。”听到这称呼我差点儿被唾沫呛死。但她一开口我这骨头就跟白长了似的,堂堂一米八男儿。
她眼睛红得跟女鬼似的,头发又长,这一路不长也指不准吓坏多少人。
我还没来得及问,她也没开口,不由分说就扑我怀里了。我双手立马作投降状,你可以对任何漂亮的姑娘轻浮,除了你喜欢的。看着挺瘦一人, 其实软得像块儿棉花糖。
我闻着她没什么味儿的头发也觉得莫名其妙的香。
我说来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
她松开我,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。我记得我上一次喜欢一个人还是初中了,那姑娘绝对没南方这么漂亮,扎个不长不短的马尾,毫不起眼,但就是这么一双眼睛,看得人心里发慌。
我一打架她就这么看我,因为她是生活委员,每次她都得扶我去医务室,时不时沾点儿血。那会儿还觉得自己挺帅的,而且被她多看好多眼,打得头破血流也高兴。
何况,那个年纪,做什么也不论意义,却做了最有意义的事。
我看着南方脸上的红印,估计是打的,但我还是什么也没问。太阳照进北京,我在那么好的一刻只想带那么好的她去那么好的一个地方。
她也没问,就跟我一路爬上了平台。那个平台让我想到《无间道》刘德华接受审判的场景。其实从南方说“我是李菲的女朋友”起,我就觉得自己在一遍一遍接受严刑拷打,被抽了无数的耳光。
这个平台虽然它没那么高,却好像能看见整座城市的悲欢。
北方刚下过雨的秋天,已经很凉了,风就跟抽风似的。
她穿着吊带裙,我穿着短袖褂儿。
我看她冷得打颤,也觉得是时候装个逼了,把T恤一脱扔给她。风就跟刀子似的割我的每一寸皮肤,我用余光看着她迟疑地穿上了。
我说躺下,她委屈地躺在了冰一样的地上。
我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,半闭着眼睛,隐隐约约能看清她那么纤细的腰身,不敢往上看,更不敢往下看。
我说南方,我们在海底,你看。
那天太阳真是很好,最适合表白。
这么蓝得透光的天,就是我心里最深的海。
正陶醉在自己少有的诗人情怀里,南方又喊了声:“剑哥。”我又被呛得不轻。
她坐起来,我不得不坐起来。然后她看我没反应,就开始说匪子怎么怎么打她,说得简直快要声泪俱下。我没听进去几个字,因为匪子虽然有张手机屏幕脸,但很少发火。
她的长篇大论让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,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句狼心狗肺,真是活该孤独终老。
她沉默了。
我说:“然后呢?”
南方先是像我第一次见她的那种难以置信看了我一眼,然后低下头,深深吸了口气说:“我们在一起吧。”
我觉得她这时候才是真哭了,想到以后依傍的居然是我这种人,谁都得哭。但她又无路可退。
我点头说好。
南方住进我家才三天。
她头发常常散着,蹲着和我们家周围的流浪猫说话。
最残忍的我们的时光,似乎在她眼里都是温柔的。
我睡在地上,没碰过她。
果不其然匪子找我打了一架。
他说:“你……你你他妈疯了?这……这女人你……你也敢……敢碰?”接着一拳就过来了,我没躲。
“你才疯了,打她。”我堵了一腔郁闷,也狠狠砸他一拳。
他抓我的头发,我踹他的腿。
“为……为为为什么非……非非非得是她……她她她?!”匪子那张亲切的脸糊上了血竟然也是一样的狰狞,这辈子都是我的梦魇。
“这是老子能决定的吗?”我住了手,抹了抹鼻子。
匪子哭了。
匪子消失了,南方也没了。
我找了份儿踏实上班的工作。
周正他们看我鼻青脸肿,都逼问我怎么回事。我说我吃了一顿霸王餐。阿秋一脸狐疑地给我擦药。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摇了摇头。
阿秋说南方曾经说会回老家结婚。
“这孙子,结婚也不告诉我们。”周正愤愤地说。
“说不准,说不准。”鲍富不以为然地摇头。
我看了鲍富一眼,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摇头。
大家见第一面的时候,我们惊艳于南方的长相气质都傻了,而鲍富傻了,是因为他在夜总会见过南方。
我骂他,他振振有词:“你见过哪个空姐比匪子矮?”
“我没见过空姐。”那是我人生的第二次手足无措,第一次是初中被生活委员看着的时候。
我一边骂他,一边觉得自己就是条狗,饿极了,见着一块梦寐以求的肉,却被别的狗拦着非说有毒。
匪子找我打架说完第一句,我就知道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。
她一来不信自己是块儿玉,二来不信有人发现她是玉。这么一块儿玉,哪怕窝在手心也得凉到心坎儿里。
她就不信自己哪怕是只鸡,在我和匪子眼里都是鸡立鹤群。
千千万万的人都一样,喜欢一个人实在深了,就难免要犯贱。
我不会去找她。这些日子,没那个力气。过些日子,也就没那个心。
人生在世,谁也怨不得谁。